《上帝掷骰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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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8-26
《上帝掷骰子吗?》 - [中]曹天元
《上帝掷骰子吗》这本书是关于量子论的故事。量子论是一个极为奇妙的理论:从物理角度来说,它在科学家中间引起了最为激烈的争议和关注;从现实角度来说,它给我们的社会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变化和进步;从科学史角度来说,也几乎没有哪段历史比量子论的创立得到了更为彻底的研究。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它的基本观点和假说至今没有渗透到大众的意识中去,这无疑又给它增添了一道神秘的光环。
这本书带读者做一次量子之旅,从神话时代出发,沿着量子发展的道路,亲身去经历科学史上的乌云和暴雨,追逐流星的辉光,穿越重重迷雾和险滩,和最伟大的物理学家们并肩作战。除了回顾基本的历史背景,还将向着未来探险,去逐一摸索量子论面前的不同道路,闯入人迹罕至的未知境地,和先行者们一起开疆扩土。让人惊叹的,不仅仅是沿途那令人眼花缭乱的绚丽风景,更来自于人内心深处的思索和启示——那是科学深植在每个人心中不可抗拒的魅力。
这本书适合任何有中学基本物理概念的读者。
Preface 序
我在这里要给大家讲的是量子论的故事。这个故事更像一个传奇,由一个不起眼的线索开始,曲径通幽,渐渐地落英缤纷,乱花迷眼。正在没头绪处时,突然间峰回路转,天地开阔,如河出伏流,一泻汪洋,但还未来得及一览美景,转眼间却又大起大落,误入白云深处不知归路……量子力学的发展史是物理学上最激动人心的篇章,我们会看到物理大厦在狂风暴雨下轰然坍塌,却又在熊熊烈焰中得到了洗礼和重生。我们会看到最革命的思潮席卷大地,带来了让人惊骇的电闪雷鸣,同时却又展现出震撼人心的美丽。我们会看到科学如何在荆棘和沼泽中艰难地走来,却更加坚定了对胜利的信念。
1 Golden Age 黄金时代
就在这样一种奇妙的气氛中,光的波动说登上了历史舞台。我们很快就会看到,这个新生力量似乎是微粒说的前世冤家,它命中注定要与后者开展一场长达数个世纪之久的战争。它们两个的命运始终互相纠缠在一起,如果没有了对方,谁也不能说自己还是完整的。到了后来,它们简直就是为了对手而存在着。这出精彩的戏剧从一开始的伏笔,经过两个起落,到达令人眼花缭乱的高潮。而最后绝妙的结局则更让我们相信,它们的对话几乎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缘分。17世纪中期,正是科学的黎明将要到来之前那最后的黑暗,谁也无法预见,这两朵小火花即将要引发一场熊熊大火。
如此多的新发现接连涌现,令人一时间眼花缭乱。每一个人都开始感觉到了一种不安,似乎有什么重大的事件即将发生。物理学这座大厦依然耸立,看上去依然那么雄伟,那么牢不可破,但气氛却突然变得异常凝重起来,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在人们心中扩散。新的世纪很快就要来到,人们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历史将要何去何从。眺望天边,人们隐约可以看到两朵小小的乌云,小得那样不起眼。没人知道,它们即将带来一场狂风暴雨,将旧世界的一切从大地上彻底抹去。而我们,也即将冲进这暴风雨的中心,去看一看那场天崩地坼的革命。
但是,在暴风雨到来之前,还是让我们抬头再看一眼黄金时代的天空,作为最后的怀念。金色的光芒照耀在我们的脸上,把一切都染上了神圣的色彩。经典物理学的大厦在它的辉映下,是那样庄严雄伟,溢彩流光,令人不禁想起神话中宙斯和众神在奥林匹斯山上那亘古不变的宫殿。谁又会想到,这震撼人心的壮丽,却是斜阳投射在庞大帝国土地上最后的余辉。
2 Dark Clouds 乌云
这个“乌云”的比喻后来变得如此出名,以致几乎在每一本关于物理史的书籍中都被反复地引用,成为一种模式化的陈述。联系到当时人们对物理学大一统的乐观情绪,许多时候这个表述又变成了“在物理学阳光灿烂的天空中飘浮着两朵小乌云”。这两朵著名的乌云,分别指的是经典物理在光以太和麦克斯韦-玻尔兹曼能量均分学说上遇到的难题。再具体一些,指的就是人们在迈克尔逊-莫雷实验和黑体辐射研究中的困境。
年迈的开尔文站在讲台上,台下的听众对他的发言给予热烈的掌声。然而当时他们中间却没有一个人(包括开尔文自己)会了解,这两朵小乌云对于物理学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们绝对无法想象,正是这两朵不起眼的乌云马上就要给这个世界带来一场前所未有的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并引发可怕的大火和洪水,彻底摧毁现在的繁华美丽。旧世界的一切将被彻底地荡涤干净,曾经以为可以高枕无忧的人们将被抛弃到荒野中,不得不在痛苦的探索中过上30年艰难潦倒、颠沛流离的生活。他们更无法预见的是,正是这两朵乌云,终究会给物理学带来伟大的新生,在烈火和暴雨中实现涅槃,并重新建造起两幢更加壮观美丽的城堡。
第一朵乌云,最终导致了相对论革命的爆发。
第二朵乌云,最终导致了量子论革命的爆发。
10月的德国已经进入仲秋。天气越来越阴沉,厚厚的云彩堆积在天空中,黑夜一天比一天来得漫长。落叶缤纷,铺满了街道和田野,偶尔吹过凉爽的风,便沙沙作响。白天的柏林热闹而喧嚣,入夜的柏林静谧而庄重,但在这喧嚣和静谧中,却不曾有人想到,一个伟大的历史时刻即将到来。
普朗克闭上眼睛,体会着兴奋、焦急、疑惑、激动、失望混杂在一起的那种复杂感情。到那时为止,他在黑体的迷宫中已经磕磕绊绊地摸索了整整6年,现在终于误打误撞地找到了出口。然而回头望去,那座迷宫却依然神秘莫测,大多数人依然深陷其中,茫然地寻找出路,就连普朗克自己,也没有把握能够再次进入其中而不致迷失。的确,他只是侥幸脱身,但对于这座建筑的内部结构却仍然一无所知,这叫普朗克怎能甘心“见好就收”。不,他发誓要彻底征服这个谜题,把那个深埋在公式背后的终极奥秘挖掘出来。他要找到那张最初的设计蓝图,让每一条暗道、每一个密室都变得一目了然。普朗克并不知道他究竟会发现什么,但他模糊地意识到,这里面隐藏的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东西,它可能关系到整个热力学和电磁学的基础。这个不起眼的公式只是一个线索,它的背后一定牵连着一个沉甸甸的秘密。
必须假定,能量在发射和吸收的时候,不是连续不断,而是分成一份一份的。
请各位记住1900年12月14日这个日子,这一天就是量子的诞辰。量子的幽灵从普朗克的方程中脱胎出来,开始在欧洲上空游荡。几年以后,它将爆发出令人惊奇的力量,把一切旧的体系彻底打破,并与联合起来的保守派们进行一场惊天动地的决斗。我们将在以后的章节里看到,这个幽灵是如此地具有革命性和毁坏性,以致它所过之处,最富丽堂皇的宫殿都在瞬间变成了断瓦残垣。物理学构筑起来的精密体系被毫不留情地砸成废铁,千百年来亘古不变的公理被扔进垃圾箱中不得翻身。它所带来的震撼力和冲击力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后来它的那些伟大的开创者都惊吓不已,纷纷站到了它的对立面。当然,它也绝不仅仅是一个破坏者,它还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建设者。科学史上最杰出的天才们参与了它成长中的每一步,赋予了它华丽的性格和无可比拟的力量,人类理性最伟大的构建终将在它的手中诞生。
一场前所未有的革命已经到来,一场最为反叛和彻底的革命,也是最具有传奇和史诗色彩的革命。暴风雨的种子已经在乌云的中心酿成,只等适合的时候,便要催动起史无前例的雷电和风暴,向世人昭示它的存在。而这一切,都是从那个叫作马克斯·普朗克的男人那里开始的。
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物理史上的伟大理论:牛顿的体系闪耀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光辉,从诞生的那刻起便有着一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气魄 (6) 。麦克斯韦的方程组简洁深刻,倾倒众生,被誉为上帝谱写的诗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虽然是平民出身,但骨子里却继承着经典体系的贵族优雅气质,它的光芒稍经发掘便立即照亮了整个时代。这些理论虽然也曾有磨难,但它们最后的成功都是近乎压倒性的,天命所归,不可抗拒。而伟人们的个人天才和魅力,则更加为其抹上了高贵而骄傲的色彩。但量子论却不同,量子论的成长史,更像是一部艰难的探索史,其中的每一步都充满了陷阱、荆棘和迷雾。量子的诞生伴随巨大的阵痛,它的命运注定将要起伏而多舛,甚至直到今天,它还在与反对者们不懈地搏斗。量子论的思想是如此反叛和躁动,以至于它与生俱来地有着一种对抗权贵的平民风格;而它显示出来的潜在力量又是如此地巨大而近乎无法控制,这一切使得所有人都对它怀有深深的惧意。
3 Falling Fireball 火流星
如果站在一个比较高的角度来看历史,一切事物都是遵循特定轨迹的,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也没有不合常理的发展。在时代浪尖上弄潮的英雄人物,其实都只是适合了那个时代的基本要求,这才得到了属于他们的无上荣耀。
但是,如果站在庐山之中,把我们的目光投射到具体的那个情景中去,我们也能够理解一个伟大人物为时代所带来的光荣和进步。虽然不能说失去了这些伟大人物,人类的发展就会走向歧途,但是也不能否认英雄和天才们为这个世界所作出的巨大贡献。
在科学史上就更是这样。整个科学史可以说就是以天才的名字来点缀的灿烂银河,而有几颗特别明亮的星辰,它们所发射出的光芒穿越了整个宇宙,一直到达时空的尽头。他们的智慧在某一个时期散发出如此绚烂的辉煌,令人叹为观止。一直到今天,我们都无法找出更加适合的字句来加以形容,而只能冠以“奇迹”的名字。
波动的立国之父托马斯·杨,他的精神是如此伟大,以致在身后百年仍然光耀着波动的战旗,震慑一切反对力量。在每一所中学的实验室里,通过两道狭缝的光仍然不依不饶地显示出明暗相间的干涉条纹来,不容置疑地向世人表明它的波动性。菲涅尔的论文虽然已经在图书馆里蒙上了灰尘,但任何人只要有兴趣,仍然可以重复他的实验,来确认泊松亮斑的存在。麦克斯韦芳华绝代的方程组仍然在每天给出预言,而电磁波也仍然温顺地按照那个优美的预言以30万公里每秒的速度行动,既没有快一点,也没有慢一点。
这确确实实是一个新时代的到来。如果把量子力学的发展史分为三部分,1900年的普朗克宣告了量子的诞生,那么1913年的玻尔则宣告它进入了青年时代。一个完整的关于原子的理论体系第一次被建造起来,虽然我们将会看到,这个体系还留有浓重的旧世界的痕迹,但它的意义却是无论如何不能低估的。量子第一次使全世界震惊于它的力量,虽然它的意识还有一半仍在沉睡中,虽然它自己仍然置身于旧的物理大厦之内,但它的怒吼已经无疑使整个旧世界摇摇欲坠,并动摇了延绵几百年的经典物理根基。神话中的巨人已经开始苏醒,那些藏在古老城堡里的贵族,颤抖吧!
4 Into the Mist 白云深处
在这里,我们不妨回顾一下玻尔模型的一些基本特点。它基本上是卢瑟福行星模型的一个延续,但是在玻尔模型中,一系列的量子化条件被引入,从而使这个体系有着鲜明的量子化特点。首先,玻尔假设,电子在围绕原子核运转时,只能处于一些“特定的”能量状态中。这些能量状态是不连续的,称为定态。你可以有E1 ,可以有E2 ,但是不能取E1 和E2 之间的任何数值。正如我们已经描述过的那样,电子只能处于这些定态中,两个定态之间没有缓冲地带,那里是电子的禁区,电子无法出现在那里。玻尔规定:当电子处在某个定态的时候,它就是稳定的,不会放射出任何形式的辐射而失去能量。这样,就不会出现崩溃问题了。但是,玻尔也允许电子在不同的能量态之间转换,或者说,跃迁。电子从能量高的E2 状态跃迁到E1 状态,就放射出E2 -E1 的能量来,这些能量以辐射的方式释放,根据我们的基本公式,我们知道这辐射的频率为ν,从而使得E2 -E1 =hν。反过来,当电子吸收了能量,它也可以从能量低的状态攀升到一个能量较高的状态,其关系还是符合我们的公式。每一个可能的能级,都代表了一个电子的运行轨道,这就好比离地面500公里的卫星和离地面800公里的卫星代表了不同的势能一样。当电子既不放射也不吸收能量的时候,它就稳定地在一条轨道上运动。当它吸收了一定的能量,它就从原先的那个轨道消失,神秘地出现在离核较远的一条能量更高的轨道上。反过来,当它绝望地向着核坠落,就放射出它在高能轨道上所搜刮的能量,一直到落入最低能量的那个定态,也就是所谓的“基态”为止。因为基态的能量是最低的,电子无法再往下跃迁,于是便恢复稳定状态。我们必须注意的是,这种能量的跃迁是一个量子化的行为,如果电子从E2 跃迁到E1 ,这并不表示,电子在这一过程中经历了E2 和E1 两个能量之间的任何状态。如果你还是觉得困惑,那表示连续性的幽灵还在你的脑海中盘旋。事实上,量子像一个高超的魔术师,它在舞台的一端微笑着挥舞着帽子登场,转眼间便出现在舞台的另一边。而在任何时候,它也没有经过舞台的中央部分!
谁也没有想到,如此具有伟大意义的一个理论,居然只是历史舞台上的一个匆匆过客。玻尔的原子像一颗耀眼的火流星,在天空中燃烧出一瞬间的惊艳,然后它拖着长长的尾光,划过那浓密的云层,轰然坠毁在遥远的地平线之后。各位读者请在此稍作停留,欣赏一下这难得一见的辉光,然后请调整一下呼吸,因为我们马上又要进入到茫茫谲诡的白云深处中去。
什么?电子居然是一个波?!这未免让人感到太不可思议。可敬的普朗克绅士在这些前卫而反叛的年轻人面前,只能摇头兴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德布罗意把相波的证明作为他的博士论文提交了上去,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他。“证据,我们需要证据。”在博士答辩中,所有的人都在异口同声地说,“如果电子是一个波,那么就让我们看到它是一个波的样子。把它的衍射实验做出来给我们看,把干涉图纹放在我们眼前。”德布罗意有礼貌地回敬道:“是的,先生们,我会给你们看到证据的。我预言,电子在通过一个小孔或者晶体的时候,会像光波那样,产生一个可观测的衍射现象。”
命中注定,戴维逊和汤姆逊将分享1937年的诺贝尔奖金,而德布罗意将先于他们8年获得诺贝尔奖。有意思的是,G.P.汤姆逊的父亲,J.J.汤姆逊因为发现了电子这一粒子而获得诺贝尔奖,做儿子的却因为证明电子是波而获得同样的荣誉。历史有时候实在富有太多的趣味性。
当时有一个流行的笑话是这样说的:“物理学家们不得不在星期一、星期三、星期五把世界看成是粒子,在星期二、星期四、星期六则把世界看成波。到了星期天,他们不知如何是好,干脆就待在家里祈祷上帝保佑。”
不过,我们也不必过多地为一种悲观情绪所困扰。在大时代的黎明到来之前,总是要经历这样深深的黑暗,那是一个伟大理论诞生前的阵痛。当大风扬起,吹散一切迷雾的时候,人们会惊喜地发现,原来他们已经站在高高的山峰之上,极目望去,满眼风光。
5 The Dawn 曙光
我们回想一下前面史话的有关部分,玻尔模型的建立有着氢原子光谱的支持。每一条光谱线都有一种特定的频率,而由量子公式E2 —E1 =hν,我们知道这是电子在两个能级之间跃迁的结果。但是,海森堡争辩道,这还是没有解决他的疑问,没有实际的观测可以证明某一个轨道所代表的“能级”是什么。每一条频率为ν的光谱线,只代表两个“能级”之间的“能量差”。我们直接观察到的,既不是E1 ,也不是E2 ,而是E1 —E2 !换句话说,只有“能级差”或者“轨道差”是可以被直接观察到的,而“能级”和“轨道”却不是。
6 Two Sides of One Coin 殊途同归
物理学界的空气业已变得非常火热。经典理论已经倒塌了,现在矩阵力学和波动力学两座大厦拔地而起,它们之间以某种天桥互相联系,从理论上说算是一体。可是,这两座大厦的地基却仍然互不关联,这使得表面上的亲善未免有那么一些口是心非的味道。而且,波动和微粒,这两个300年来的宿敌还在苦苦交战,不肯从自己的领土上后退一步。双方都依旧宣称自己对光、电,还有种种物理现象拥有一切主权,而对手是非法武装势力,是反政府组织。现在薛定谔加入波动的阵营,他甚至为波动提供了一部完整的宪法,也就是他的波动方程。在薛定谔看来,波动代表了从惠更斯、杨一直到麦克斯韦的旧日帝国的光荣,而这种贵族的传统必须在新的国家得到保留和发扬。薛定谔相信,波动这一简明形象的概念将再次统治物理世界,从而把一切都归结到一个统一的图像里去。
嗯,我们只能预言概率而已。
但是,等等,我们怎么敢随便说出这种话来呢?这不是对古老的物理学的一种大不敬吗?从伽利略、牛顿以来,成千上万的先辈为这门科学呕心沥血,建筑起了这样宏伟的构筑,它的力量统治整个宇宙,从最大的星系到最小的原子,万事万物都在它的威力下毕恭毕敬地运转。任何巨大的或者细微的动作都逃不出它的力量。星系之间产生可怕的碰撞,释放出难以想象的光和热,并诞生数以亿计的新恒星;宇宙射线以惊人的高速穿越遥远的空间,见证亘古的时光;微小得看不见的分子们你推我搡,喧闹不停;地球庄严地围绕着太阳运转,它自己的自转轴同时以难以觉察的速度轻微地振动;坚硬的岩石随着时光流逝而逐渐风化;鸟儿扑动它的翅膀,借着气流一飞冲天。这一切的一切,不都是在物理定律的监视下一丝不苟地进行的吗?
7 Uncertainty Principle 不确定性
“关键就在这里!测量!”海森堡敲着自己的脑袋说,“我现在全明白了,问题就出在测量行为上面。一个矩形的长和宽都是定死的,你测量它的长的同时,其宽绝不会因此而改变,反之亦然。再来说经典的小球,你怎么测量它的位置呢?你必须得看到它,或者用某种仪器来探测它,不管怎样,你得用某种方法去接触它,不然你怎么知道它的位置呢?就拿‘看到’来说吧,你怎么能‘看到’一个小球的位置呢?总得有某个光子从光源出发,撞到这个球身上,然后反弹到你的眼睛里吧?关键是,一个经典小球是个庞然大物,光子撞到它就像蚂蚁撞到大象,对它的影响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绝不会影响它的速度。正因为如此,我们大可以测量了它的位置之后,再从容地测量它的速度,其误差微不足道。
“这就是关键!这就是你我的分歧所在了。”玻尔意味深长地说,“电子的‘真身’?或者换几个词,电子的原形?电子的本来面目?电子的终极理念?这些都是毫无意义的单词,对我们来说,唯一知道的只是每次我们看到的电子是什么。我们看到电子呈现出粒子性,又看到电子呈现出波动性,那么当然我们就假设它是粒子和波的混合体。我一点都不关心电子‘本来’是什么,我觉得那是没有意义的。事实上我也不关心大自然‘本来’是什么,我只关心我们能够‘观测’到大自然是什么。电子又是个粒子又是个波,但每次我们观察它,它只展现出其中的一面,这里的关键是我们‘如何’观察它,而不是它‘究竟’是什么。”
玻尔的话也许太玄妙了,我们来通俗地理解一下。有一段时间曾经流行手机换彩壳,我昨天心情好,就配一个亮闪闪的银色,今天心情不好,就换一个比较有忧郁感的蓝色。咦,奇怪了,为什么我的手机昨天是银色的,今天变成蓝色了呢?这两种颜色不是互相排斥的吗?我的手机怎么可能又是银色,又是蓝色呢?很显然,这并不是说我的手机同时展现出银色和蓝色,变成某种稀奇的“银蓝”色,它是银色还是蓝色,完全取决于我如何装配它的外壳。我昨天决定那样装配它,它就呈现出银色,而今天改一种方式,它就变成蓝色。它是什么颜色,取决于我如何装配它!
但是,如果你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我的手机“本来”是什么颜色?那可就糊涂了。假如你指的是它原装出厂时配着什么外壳,我倒可以告诉你。不过你要是强调哲学意义上的“本来”“实际上”,或者“本质上的颜色”到底是什么,我会觉得你不可理喻。真要我说,我觉得它“本来”没什么颜色,只有我们给它装上某种外壳并观察它,它才展现出某种颜色来。它是什么颜色,取决于我们如何观察它,而不是取决于它“本来”是什么颜色。我觉得讨论它“本来的颜色”是痴人说梦。
再举个例子,大家都知道“白马非马”的诡辩,不过我们不讨论这个。我们问:这匹马到底是什么颜色呢?你当然会说:白色啊。可是,也许你身边有个色盲,他会争辩说:不对,是红色!大家指的是同一匹马,它怎么可能又是白色又是红色呢?你当然要说,那个人在感觉颜色上有缺陷,他说的不是马本来的颜色,可是,谁又知道你看到的就一定是“本来”的颜色呢?假如世上有一半色盲,谁来分辨哪一半说的是“真相”呢?不说色盲,我们戴上一副红色眼镜,这下看到的马也变成了红色吧?它怎么刚刚是白色,现在是红色呢?哦,因为你改变了观察方式,戴上了眼镜。那么哪一种方式看到的是真实呢?天晓得,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你戴上眼镜看到的是真实还是摘下眼镜看到的是真实。
我们的结论是,讨论哪个是“真实”毫无意义。我们唯一能说的,是在某种观察方式确定的前提下,它呈现出什么样子。我们可以说,在我们运用肉眼的观察方式下,马呈现出白色。同样我们也可以说,在戴上眼镜的观察方式下,马呈现出红色。色盲也可以声称,在他那种特殊构造的感光方式观察下,马是红色。至于马“本来”是什么色,完全没有意义。甚至我们可以说,马“本来的颜色”是子虚乌有的。我们大多数人说马是白色,只不过我们大多数人采用了一种类似的观察方式罢了,这并不指向一种终极真理。
测量!在经典理论中,这不是一个被考虑的问题。测量一块石头的重量,我用天平、用弹簧秤、用磅秤,或者用电子秤做,理论上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在经典理论看来,石头是处在一个绝对的、客观的外部世界中,而我―观测者―对这个世界是没有影响的,至少,这种影响是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的。你测得的数据是多少,石头的“客观重量”就是多少。但量子世界就不同了,我们已经看到,我们测量的对象都是如此微小,以致我们的介入对其产生了致命的干预。我们本身的扰动使得我们的测量中充满了不确定性,从原则上都无法克服。采取不同的手段,往往会得到不同的答案,它们随着不确定性原理摇摇摆摆,你根本不能说有一个客观确定的答案在那里。在量子论中没有外部世界和我之分,我们和客观世界天人合一,融合成为一体,我们和观测物互相影响,使得测量行为成为一种难以把握的手段。在量子世界,一个电子并没有什么“客观动量”,我们能谈论的,只有它的“测量动量”,而这又和我们的测量手段密切相关。
剃刀原理是说,当两种说法都能解释相同的事实时,应该相信假设少的那个。比如,地球“本来”是方的,但“观测时显现出圆形”,这和地球“本来就是圆的”说明的是同一件事。但前者引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不必要的假设,所以前者是胡说。再举个例子:“上帝存在”,“但上帝绝对无法被世人看见”是两个假设,而“上帝其实不存在,所以自然看不见”只用到了一个假设(“看不见”是“不存在”的自然推论),这两者说明的是同样的现象(没人在现实中看见过上帝),所以在没有更多证据的情况下我们最好还是倾向于后者。
至于令人迷惑的波粒二象性,那也只是量子微观世界的奇特性质罢了。我们已经谈到德布罗意方程λ=h/p,改写一下就是λp=h,波长和动量的乘积等于普朗克常数h。对于微观粒子来说,它的动量非常小,所以相应的波长便不能忽略。但对于日常事物来说,它们质量之大相比h简直是个天文数字,所以对于生活中的一个足球,它所伴随的德布罗意波微乎其微,根本感觉不到。我们一点都用不着担心,在世界杯决赛中,眼看要入门的那个球会突然化为一缕波,消失得杳然无踪。
8 The Duel 决战
我们用一个稍稍简化了的实验来描述他们的主要论据。我们已经知道,量子论认为在我们没有观察之前,一个粒子的状态是不确定的,它的波函数弥散开来,代表它的概率。但当我们探测以后,波函数坍缩,粒子随机地取一个确定值出现在我们面前。
在论文的第5节,薛定谔描述了那个常被视为噩梦的猫实验。好,哥本哈根派说,在没有测量之前,一个粒子的状态模糊不清,处于各种可能性的混合叠加,是吧?比如一个放射性原子,它何时衰变是完全概率性的。只要没有观察,它便处于衰变/不衰变的叠加状态中,只有确实进行了测量,它才能随机选择一种状态出现。好得很,那么让我们把这个原子放在一个不透明的箱子中让它保持这种叠加状态。现在薛定谔想象了一种结构巧妙的精密装置,每当原子衰变而放出一个中子,它就激发一连串连锁反应,最终结果是打破箱子里的一个毒气瓶,而同时在箱子里的还有一只可怜的猫。事情很明显:如果原子衰变了,那么毒气瓶就被打破,猫就被毒死。要是原子没有衰变,那么猫就好好地活着。但这样一来,显然就会有以下的自然推论:当一切都被锁在箱子里时,因为我们没有观察,所以那个原子处在衰变/不衰变的叠加状态。因为原子的状态不确定,所以它是否打碎了毒气瓶也不确定。而毒气瓶的状态不确定,必然导致猫的状态也不确定。只有当我们打开箱子察看,事情才最终定论:要么猫四脚朝天躺在箱子里死掉了,要么它活蹦乱跳地“喵呜”直叫。但问题来了:当我们没有打开箱子之前,这只猫处在什么状态?似乎唯一的可能就是,它和我们的原子一样处在叠加态,也就是说,这只猫当时陷入一种死/活的混合。奇哉怪哉。现在就不光是原子是否是幽灵的问题了,现在猫也变成了幽灵。一只猫同时又是死的又是活的?它处在不死不活的叠加态?这未免和常识太过冲突,同时从生物学角度来讲也是奇谈怪论。如果打开箱子出来一只活猫,要是它能说话,它会不会描述那种死/活叠加的奇异感受?恐怕不太可能。
不仅仅是猫,一切的一切,当我们不去观察的时候,都是处在不确定的叠加状态的,因为世间万物也都是由服从不确定性原理的原子组成,所以一切都不能免俗。量子派后来有一个被哄传得很广的论调说:“当我们不观察时,月亮是不存在的。”这稍稍偏离了本意,准确来说,因为月亮也是由不确定的粒子组成的,所以如果我们转过头不去看月亮,那一大堆粒子就开始按照波函数弥散开去。于是乎,月亮的边缘开始显得模糊而不确定,它逐渐“融化”,变成概率波扩散到周围的空间里去。当然这么大一个月亮完全“融化”成空间中的概率是需要很长很长时间的,不过问题的实质是:要是不观察月亮,它就从确定的状态变成无数不确定的叠加。不观察它时,一个确定的、客观的月亮是不存在的。但只要一回头,一轮明月便又高悬空中,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可是,奇怪,为什么我们对猫就不能这样说呢?猫也在不停观察着自己啊。猫和人有什么不同呢?难道区别就在于,一个可以出来愤怒地反驳量子论的论调,另一个只能“喵喵”叫吗?令我们吃惊的是,这的确可能是至关重要的分别!人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存活,而猫不能,换句话说,人有能力“测量”自己活着与否,而猫不能!人有一样猫所没有的东西,那就是“意识”!因此,人能够测量自己的波函数使其坍缩,而猫无能为力,只能停留在死/活叠加任其发展的波函数中。
9 At the Crossroads 歧途
有一个流传很广的故事是这样说的:一个猴子不停地随机打字,总有一天会“碰巧”打出《莎士比亚全集》。假如这个猴子不停地在空间中随机排列原子,显然,只要经历足够长的时间(长得远超宇宙的年龄),它也能“碰巧”造出一个“有意识的生物”来。智慧生命不需要上帝的魔法,只需要恰好撞到一个合适的排列方式就是了。
虽然到目前为止,我们能够传输的量子态其数量和距离仍然相当有限,但在不久的将来,会不会真的出现类似《星际迷航》中的技术,可以随意地把一个人“传输”到其他星球上去?这显然是令许多人遐想,也令许多人感到担忧的事情。令人欣慰的是,我们现在已经知道量子论中有一个叫作“不可复制定理”(no cloning theorem,1982年Wootters,Zurek和Dieks提出)的原则规定:在传输量子态的同时,一定会毁掉原来那个原本。也就是说,量子态只能剪切+粘贴,不能复制+粘贴,这就阻止了两个“你”的出现。但问题是,如果把你“毁掉”,然后在另一个地方“重建”起来,你是否认为这还是“原来的你”?
你可能又要问,那么,算法复杂到了何种程度才有资格被称为“意识”呢?这的确对我们理解波函数何时坍缩有实际好处!但这很可能又是一个难题,像那个著名的悖论:一粒沙落地不算一个沙堆,两粒沙落地不算一个沙堆,但10万粒沙落地肯定是一个沙堆了。那么,具体到哪一粒沙落地时才形成一个沙堆呢?对这种模糊性的问题科学家通常不屑解答,正如争论猫或者大肠杆菌有没有意识一样。当然,也有一些更为极端的看法认为,任何执行了某种算法的系统都可以看成具有某种程度的“意识”!比如指南针,人们会论证说,它“喜欢”指着南方,当把它拨乱后,它就出于“厌恶”而竭力避免这种状态,而回到它所“喜欢”的状态里去。以这种带相当泛神论色彩的观点来看,万事万物都有“意识”,只是程度不同罢了。意识,简单来说,就是一个系统的算法,它“喜欢”那些大概率的输出,“讨厌”那些小概率的输出。一个有着趋光性的变形虫也有意识,只不过它“意识”的复杂程度比我们人类要低级好多倍罢了。
更有甚者,如果说“意识”使得万事万物从量子叠加态中脱离,成为真正的现实的话,那么我们不禁要问一个自然的问题:当智能生物尚未演化出来,这个宇宙中还没有“意识”的时候,它的状态是怎样的呢?难道说,要等到第一个“有意识”的生物出现,宇宙才在一瞬间变成“现实”,而之前都只是波函数的叠加?但问题是,“智慧生物”本身也是宇宙的一部分啊,难道说“意识”的参与可以改变过去,而这个“过去”甚至包含了它自身的演化历史?
这说明,宇宙的历史说不定可以在已经发生后才被决定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在薛定谔的猫实验里,如果我们也能设计某种延迟实验,我们就能在实验结束后再来决定猫是死是活!比如说,原子在一点钟要么衰变毒死猫,要么就断开装置使猫存活。但如果有某个延迟装置能够让我们在两点钟来“延迟决定”原子衰变与否,我们就可以在两点钟这个“未来”去实际决定猫在一点钟的死活!
这样一来,宇宙本身由一个有意识的观测者创造出来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虽然从理论上说,宇宙已经演化了几百亿年,但某种“延迟”使得它直到被一个高级生物观察之后才成为确定。我们的观测行为本身参与了宇宙的创造过程!这就是所谓的“参与性宇宙”模型(The Participatory Universe)。宇宙本身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而其中的生物参与了这个谜题答案的构建本身!
从宇宙诞生以来,已经进行过无数次这样的分裂,它的数量以几何级数增长,很快趋于无穷。我们现在处于的这个宇宙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在它之外,还有非常多的其他的宇宙。有些和我们很接近,那是在家谱树上最近刚刚分离出来的,而那些从遥远的古代就同我们分道扬镳的宇宙则可能非常不同。也许在某个宇宙中,小行星并未撞击地球,恐龙仍是世界的主宰者。在某个宇宙中,埃及艳后克娄帕特拉的鼻子稍短了一点,没有让恺撒和安东尼怦然心动。那些反对历史决定论的“鼻子派历史学家”一定会对后来的发展大感兴趣,看看是不是真的存在“历史蝴蝶效应”。在某个宇宙中,格鲁希没有在滑铁卢迟到,而希特勒没有在敦刻尔克前下达停止进攻的命令。而在更多的宇宙里,因为物理常数的不适合,根本就没有生命和行星的存在。
宇宙的“分裂”严格来说应该算是一种误解,不过直到现在,大多数人,包括许多物理学家仍然是这样理解埃弗莱特的!这样一来,这个理论就显得太大惊小怪了,为了一个小小的电子从左边还是右边通过的问题,我们竟然要兴师动众地牵涉到整个宇宙的分裂!许多人对此的评论是“杀鸡用牛刀”。爱因斯坦曾经有一次说:“我不能相信,仅仅是因为看了它一眼,一只老鼠就使得宇宙发生剧烈的改变。”这话他本来是对着哥本哈根派说的,不过的确代表了许多人的想法:用牺牲宇宙的代价来迎合电子的随机选择,未免太不经济廉价,还产生了那么多不可观察的“平行宇宙”的废料。MWI后来最为积极的鼓吹者之一,得克萨斯大学的布莱斯·德威特(Bryce S. DeWitt)在描述他第一次听说MWI的时候说:“我仍然清晰地记得,当我第一次遇到多世界概念时所受到的震动。100个略微不同的自我拷贝都在不停地分裂成进一步的拷贝,而最后面目全非。这个想法是很难符合常识的。这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精神分裂症……”对于我们来说,也许接受“意识”,还要比相信“宇宙分裂”来得容易一些!
10 Back to Eden 回归经典
MWI的一个副产品是,它重新回归了经典的决定论:宇宙只有一个波函数,它按照薛定谔方程唯一确定地演化。因为薛定谔方程本身是决定性的,也就是说,给定了某个时刻t的状态,我们就可以从正反两个方向推演,得出系统在任意时刻的状态,这样一来,宇宙的演化自然也是决定性的,从过去到未来,一切早已注定。在这个意义上说,所谓时间的“流逝”不过是种错觉而已!在MWI的框架中,上帝又不掷骰子了。他老人家站在一个高高在上的角度,鸟瞰整个宇宙的波函数,一切尽在把握中。而电子也不必靠骰子来做出随机的选择,决定到底穿过哪一条缝:它同时在两个世界中各穿过了一条缝而已。只不过,对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芸芸众生来说,因为我们纠缠在红尘之中,与生俱来的限制迷乱了我们的眼睛,让我们只看得见某一个世界的影子。而在这个投影中,现实是随机的、跳跃的、让人惊奇的。
为什么必须可证伪呢?因为对于科学理论来说,“证实”几乎是不可能的。比如我说“宇宙的规律是F=ma”,这里说的是一种普遍性,而你如何去证实它呢?除非你观察遍了自古至今,宇宙每一个角落的现象,发现无一例外,你才算“证实”了这个命题。但即使这样,你也无法保证在将来的每一天,这条规律仍然都起作用。所以说,想要彻底“证实”这个公式,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事实上,自休谟以来,人们早就承认,单靠有限的个例,哪怕再多,也不能构成证实的基础。因此,我们只好退而求其次,以这样的态度来对待科学:只要一个理论能够被证明为“错”但还未被证明“错”,我们就暂时接受它是可靠的、正确的。当然,这个理论也必须随时积极地面对证伪,这也就是为什么科学总是在自我否定中不断完善。
因此,单凭列举“反面证据”,根本就不可能证伪牛顿理论。事实上,如果仔细考察科学史,我们就会发现,几乎没有任何理论是因为“被证伪”而倒台的,它们退出历史舞台,几乎只有一个理由,就是出现了一个更好、假设更少、更合理的新理论。正如我们在本篇史话中看到的那样,如果没有新的量子论出台,老的玻尔理论即便有一万个现象无法解释,即使打上一万个补丁,也仍然占据着物理界的主流地位。而牛顿理论之所以在今天被相对论取代,也并不是因为它“被证伪”了。从某种程度上说,只要你愿意提出各种奇葩的附加假设,你大可宣称牛顿力学至今仍是成立的。然而,绝大多数科学家都觉得,为了解释世间万物,相对论所用到的假设要少得多,也合理得多,因此他们“更乐意”运用相对论而已。
11 Judgement of the Inequality 不等式的判决
时间是1982年,暮夏和初秋之交。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在时尚之都巴黎,人们似乎已经在忙着揣摩今年的秋冬季将会流行什么样式的时装。在酒吧里,体育迷们还在为国家队魂断西班牙世界杯而扼腕不已。那一年,在普拉蒂尼率领下的,被认为是历史上最强的那届国家队显示出了惊人的实力,却终于在半决赛中点球败给了西德人。高贵的绅士们在沙龙里畅谈天下大势,议论着老冤家英国人是如何在马岛把阿根廷摆布得服服帖帖的。在卢浮宫和奥赛博物馆,一如既往地挤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爱好者。塞纳河缓缓流过市中心,倒映着艾菲尔铁塔和巴黎圣母院的影子,也倒映出路边风琴手们的清澈眼神。
爱因斯坦输了!实验结果和量子论的预言完全符合,而相对爱因斯坦的预测却偏离了5个标准方差―这已经足够决定一切。贝尔不等式这把双刃剑的确威力强大,但它斩断的却不是量子论的光辉,而是反过来击碎了爱因斯坦所执着信守的那个梦想!
注
黯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终于,玻尔和爱因斯坦长达数十年的论战硝烟散尽,量子论以胜利者的姿态笑到了最后。可惜,爱因斯坦早已作古,而贝尔也在1990年因为中风而离开了人间。如果他们活到今天,不知道会对此发表什么样的看法呢?我们似乎听到在遥远的天国,那段经典的对白仍在不停地重复着:
爱因斯坦:玻尔,亲爱的上帝不掷骰子!
玻尔:爱因斯坦,别去指挥上帝应该怎么做!
现在,就让我们狂妄一回,以一种尼采式的姿态来宣布:
爱因斯坦的上帝已经死了。
想想也真是讽刺,量子力学作为20世纪物理史上最重要的成就之一,到今天为止,它的基本数学形式已经被创立了超过90年。它在每一个领域内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以至和相对论一起成为支撑物理学的两大支柱。90年!任何一个事物如果经历了这样一段漫长时间的考验后仍然屹立不倒,这已经足够把它变成不朽的经典。岁月将把它磨砺成一个完美的成熟的体系,留给人们的只剩下深深的崇敬和无限的唏嘘,慨叹自己为何不能生于乱世,提三尺剑立不世功名,参与到这个伟大工作中去。但量子论是如此与众不同,即使在它被创立了90年之后,它竟然还没有被最终完成!人们仍在为了它而争吵不休,为如何“解释”它而闹得焦头烂额,这在物理史上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想想牛顿力学,想想相对论,从来没有人为了如何“解释”它们而操心过,对比之下,这更加凸显了量子论那独一无二的神秘气质。
抛开量子场论的胜利不谈,量子论在物理界的几乎每一个角落都激起激动人心的浪花,引发一连串美丽的涟漪。它深入固体物理中,使我们对于固体机械和热性质的认识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更打开了通向凝聚态物理这一崭新世界的大门。在它的指引下,我们才真正认识了电流的传导,使得对于半导体的研究成为可能,而最终带领我们走向微电子学的建立。它驾临分子物理领域,成功地解释了化学键和轨道杂化,从而开创了量子化学学科。如今我们关于化学的几乎一切知识,都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而材料科学在插上了量子论的双翼之后,才真正展翅飞翔起来,开始深刻地影响社会的方方面面。在量子论的指引之下,我们认识了超导和超流,掌握了激光技术,造出了晶体管和集成电路,为整个新时代的来临真正做好了准备。量子论让我们得以一探原子内部那最为精细的奥秘,我们不但更加深刻地理解了电子和原子核之间的作用和关系,还进一步拆开原子核,领略到了大自然那更为令人惊叹的神奇。在浩瀚的星空之中,我们必须借助量子论才能把握恒星的命运会何去何从:当它们的燃料耗尽之后,它们会不可避免地向内坍缩,这时支撑起它们最后骨架的就是源自泡利不相容原理的一种简并压力。当电子简并压力足够抵挡坍缩时,恒星就演化为白矮星。要是电子被征服,而要靠中子出来抵抗时,恒星就变为中子星。最后,如果一切防线都被突破,那么它就不可避免地坍缩成一个黑洞。但即使黑洞也不是完全“黑”的,如果充分考虑量子不确定因素的影响,黑洞其实也会产生辐射而逐渐消失,这就是以其鼎鼎大名的发现者史蒂芬·霍金而命名的“霍金蒸发”过程。
物理学家有一个梦想,一个深深植根于整个自然的梦想。他们梦想有一天,深壑弥合,高山夷平,荆棘变沃土,歧路变通衢。他们梦想造物主的光辉最终被揭示,而众生得以一起朝觐这一终极的奥秘。而要实现这个梦想,就需要把量子论和相对论真正地结合到一起,从而创造一个量子引力理论。它可以解释一切力,进而阐释一切物理现象。这样的理论是上帝造物的终极蓝图,它讲述了这个自然最深刻的秘密。只有这样的理论,才真正有资格称得上“大统一”,不过既然大统一的名字已经被GUT所占用了,人们给这种终极理论取了另外一个名字:万能理论(Theory of Everything,TOE)。
Finale 尾声
这一切都没有答案,我们只能义无反顾地沿着这条道路继续前进。或许,历史终究是一场轮回,但在每一次的轮回中,我们毕竟都获得了更为伟大的发现。科学在不停地检讨自己,但这种谦卑的审视和自我否定不但没有削弱它的光荣,反而使它获得了永恒的力量,也不断地增强着我们对于它的信心。人类居住在太阳系中的一颗小小行星上,我们的文明不过万年的历史,现代科学的创立不到400年。但我们的智慧贯穿整个时空,从最小的量子到最大的宇宙尺度,从大爆炸的那一刻到时间的终点,从最近的白矮星到最远的宇宙视界,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们探寻的步伐。这一切,都来自我们对成功的信念,对于科学的依赖,以及对于神奇的自然那永无休止的好奇。
Encore 外一篇 海森堡和德国原子弹计划
玩味一下海森堡的声明是很有意思的:讨厌纳粹和希特勒,但忠实地执行对祖国的义务,作为国家机器的一部分来履行爱国的职责。这听起来的确像一幅典型的德国式场景。服从,这是德国文化的一部分,在英语世界的人们看来,对付一个邪恶的政权,符合道德的方式是不与之合作甚至摧毁它,但对海森堡等人来说,符合道德的方式是服从它―正如他以后所说的那样,虽然纳粹占领全欧洲不是什么好事,但对一个德国人来说,也许要好过被别人占领,“一战”后那种惨痛的景象已经不堪回首。